水海按:据河上公注“侯王至尊貴,能以孤寡〔不轂〕自稱”,河上公“謂”作“稱”。应作“謂”,从帛书甲、乙本。关于“不穀”,历来治老学者各说其是,现述如下,加以讨论。
其一,“穀”校为“轂”,释“不轂”为“不能如車轂”。河上公注云:“‘不轂’,喻不能如車轂,为众辐所凑。侯王至尊貴能以孤寡不轂自稱,此非以賤為本乎?”此说注读“穀”为“車轂”之“轂”,并非《老子》原字,帛书本出土,出“橐”字,为“穀”的省写,即其证。他人已指出:“河上公注读为‘車轂’之‘轂’,失之。”(洪颐煊《老子丛录》)“不能如車轂之说,乃是望文生义,非古训也。”(徐鼒《读老子杂释》)又,据《国语》所载,诸侯自稱“不穀”凡十四次,皆为“不穀”,非“不轂”也。《左传》所载,侯王自稱“不穀”,凡二十一次,亦皆为“不穀”,而非“不轂”也。(详见笔者拙著《老子楚语考论》)。一九七二年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出土竹简《孙子兵法》佚文《见吴王》,其中吴王亦自称“不穀”(六次),非为“不轂”矣。老子生活在春秋晚期,其书《老子》原本当为“不穀”。“不轂”既非《老子》原字,“不能如車轂”之说,其解失之明矣。
其二,释“不穀”为“不禄”。《淮南子·人间训》:“不穀亲伤”;高诱注云:“不穀,不禄也。人君谦以自稱也。”徐鼒云:“‘穀’之言禄也,高诱注《淮南子·人间训》用之,犹言不禄也,亦谦词也。”水海按:据《礼记·杂记上》记载:“君讣于他国之君,曰‘寡君不禄’。”《国语·晋语二》云:“又重之以寡君之不禄。”韦昭注:“礼,君死,讣于它国曰:‘寡君不禄’。”据此知周礼规定国君死言“不禄”;然而生言“不禄”,则有悖于周礼之制。章炳麟《新方言》早就指出:“《淮南子·人间训》注‘不穀,不禄也’,此为望文生训。古人死言‘不禄’,不应以此自稱。”“不禄说”失解矣。
其三,释“不穀”为“不祥之名”。河上公注《老子》四十二章“唯孤、寡、不穀(按:河上公本作‘轂’)云:‘孤、寡、不轂者,不祥之名,而王公以为稱者,处谦卑,法空虚和柔也’。”徐鼒云:“鼒谓‘不祥说’是。‘轂’与‘穀’通。《诗经·正月》‘蔌蔌方有穀’,《后汉书·蔡邕传》作‘速速方轂’。《列子·天瑞篇》‘鹯之为布轂’,《释文》云:‘本又作穀。’《吕览·观表篇》‘卫右宰穀臣’,《文选·刘孝標广绝交论》注作‘轂臣’。盖音近假借之字也。”水海按:“不祥说”非是。据:杜预注《左传·僖公四年》“不穀”为“诸侯谦称”(见《春秋左传集解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,一九七七年版);高诱注《淮南子》“不穀”,也有“人君谦以自稱”之说;郑玄《礼记·曲礼》注亦云“不穀”为“谦词”也;上述河上公注谓:“孤、寡不轂者,不祥之名,而王公以为稱者,处谦卑,法空虚和柔也;”顾本成疏亦谓:“王侯貴人,智慧聪达,体知傲是丧身之本,谦为貴盛之基,故抚接下,凡以卑自牧,乃稱孤、寡、不轂。”以上诸家,都认为“不穀”从涵义上语态上应为“谦词”。但是,“不祥”从词的内涵和语态上来说,实属祸福之类词语,不得为“谦词”明矣。故“不祥说”实为误说。
其四,说“不穀”即“仆”之合音。章炳麟《新方言》云:“自稱曰仆,本是臣仆,亦兼短义,王侯谦以自稱‘不穀’;‘不穀’,即‘仆’之合音。”朱谦之云:“孤寡不穀,谦辞是也。《吕览·君守篇》‘君名孤寡,而不可障壅;’高注‘孤寡,人君之谦辞也。’碑本‘不穀’作‘不轂’,轂此借为穀。《后汉书·蔡邕传》‘速速方轂’,注‘轂,禄也。’按穀亦禄也,知‘不轂’即‘不穀’。唯穀虽训禄,而不穀非即不禄义。此为方言,犹言仆也。”张舜徽云:“章炳麟《新方言》谓‘不穀’即‘仆’之合音,是也。仆指臣仆,本賤稱。”水海按:“合音说”没有直接的证据,只是一种推想,不能不令人疑惑。
其五,训“不穀”为“不备”。马叙伦云:“‘穀’借为‘禄’。《礼记·檀弓》‘齐榖王姬之丧’,‘齐穀’谓齐僖公,名禄父。此其例证。《说文》曰:‘禄,福也;’‘福,备也。’‘不禄’谓‘不备’,与‘孤寡’义同。”水海按:“不备”说乃是“不禄”说的变种,且此说迂曲不足取。
其六,训“不穀”为“不善”。郑玄注《礼记·曲礼》“不穀”云:“穀,善也。”顾欢云:“所以言‘不轂’者,不善也。”成疏云:“不轂,犹不善也。”范应元云:“榖(穀),善也。···春秋王者多称不榖(穀)。”吴澄云:“不穀,不善也。皆不美之名。非人所愿有者,而王侯自謂,是以下賤自处也。”毕沅云:“不穀之义,自古皆作‘穀’,善也。”洪颐煊云:“《德经》‘是以侯王自謂孤寡不轂’,按《礼记·曲礼》‘于内自稱曰不穀’,郑注:‘穀,善也。’《左传·僖公四年》‘岂不穀是为’,杜预注:‘孤寡不穀,诸侯谦稱。’字皆作‘穀’。”徐鼒云:“按:‘轂’之言善也,郑注《曲礼》用之,言己之不善,谦词也。”奚侗云:“《左传·僖公四年》:‘岂不穀是为?’杜注:‘孤、寡、不穀,诸侯谦稱。’孤云孤独,寡云少德,不穀不善也。河上本‘穀’误‘轂’。”陈鼓应云:“孤、寡、不穀:都是王侯的谦称。‘孤’、‘寡’是谦虚地说自己孤德、寡德。‘不榖’有不善的意思。”另,高亨《老子正诂》、张松如《老子校读》、任继愈《老子新译》、许抗生《帛书老子注译与研究》、《辞海》1979年版等,都力主此说。水海按:“不善”说,也有懈可击。据《尔雅·释诂》云:“穀,善也。”《论语》“不至于穀”,孔安国注“穀”为“善”。《礼记·曲礼》“于内自稱曰不榖”,郑玄注:“穀,善也。”后来诸家注《老子》等书,训“穀”为“善”,显然是宗《尔雅》、孔安国和郑玄等之说而来。然而《尔雅》训“榖”为“善”,强调说为“常语”(见郭璞注语),当然孔安国、郑玄训“穀”为“善”都是按“常语”之义诂解的。然而《礼记·曲礼下》则云:“其在东夷、北狄、西戎、南蛮,虽大曰子,于内自稱曰‘不穀’。”可见,周礼之制反映出“夷、蛮”等方国诸侯,自稱曰“不穀”,显然此非“常语”(或“通语”)也。又据《国语》所载,诸侯自稱“不穀”,共出现十四次。其中越王自稱“不榖”有五次,吴国君臣用“不穀”有三次,楚国君臣用“不穀”凡六次,而秦、齐、晋、鲁、宋、卫、燕等诸侯,没有稱用“不穀”的。吴、越和楚都是我国南方或东南方“夷、蛮”之国,自然使用“不穀”之称,与周礼之制合。据《左传》所载,诸侯以及周王等共稱用“不穀”凡二十一次。其中周王稱用一次,齐侯稱用二次,王子朝稱用两次,而楚王稱用十六次。《左传·僖公二十四年》记载,周襄王因避叔带之难,自稱为“不穀”,显然此属周礼“天子凶服、降名”,而“降名”用楚子等“夷蛮”之君所用的卑稱。《左传·僖公四年》记载,齐桓公在与楚将军屈完于召陵会盟时而两次用“不穀”,这显然是由于外交的原因,齐桓公才用楚人所用语“不穀”的,就像今天中国人同英国大臣或英国人,在外交场合,出于对对方的尊重等原因,而说句“Goodbye”一样。《左传·昭公二十六年》记载,王子朝曾两次稱用“不穀”,那是王室内乱之后,他在楚国发表文告袭用的当地语。何况,他也属“降名”之类。而楚国国君稱用“不穀”凡十六次之多,正合《礼记·曲礼》认为“夷蛮”语曰“不穀”之见。我认为“不穀”实是楚等“夷、蛮”之国方言。据《左传·宣公四年》记载:“楚人谓乳、穀。”杜预注云:“穀,奴口切。”奴口切,即今普通话音“gòu”。陆德明《经典释文·春秋音义》云:“穀,奴走反。楚人谓乳曰穀。《汉书》作‘榖’。音同。”由此可知“穀”为楚语,音为“奴口切”,意思同常语“乳”。又《广雅·释诂》云:“穀,养也。”《尔雅·释诂》云:“穀,生也。”“生”、“养”义通。《诗经·小雅·小弁》云:“民莫不穀”,郑笺注云:“穀,养也。”《汉书叙传》如淳注云:“牛羊乳汁曰‘穀’。”阮元《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》卷五云:“《虢叔尊铭》文:‘虢叔作叔殷毂尊朕。’毂,尊名,《说文》云:‘乳也。’《左传·宣公四年》‘楚人谓乳、穀’,当为毂。彝器凡作乳形者,义取养人。此尊以毂为名,必作乳形也。”看来,“穀”含有乳养之义。“穀”为楚语,“不穀”也自然为楚习用语,其义当为“不乳养”。楚王自稱“不穀”,其义当为“没有恩德乳养百姓”,为谦卑之辞明矣。
其七,说“不穀”为“天子自贬之稱”。杨伯峻在《春秋左传注》中说:《曲礼》说夷蛮于内自稱曰不穀,“其实不然,盖不穀为天子自贬之稱,故襄王避叔带之难,自稱为不穀”;“王子朝立为王出奔,亦自稱不穀”;“楚王僭称王,犹不敢袭用‘余一人’之自稱,而从天子降名之例曰不穀”;“《老子》‘侯王自謂孤、寡、不穀’,其意犹云‘侯自謂孤、寡,王自謂不穀’,不穀,实属王言”。水海按:“天子自贬说”不能成立也。须知周襄王在公元前651年才即位,他避王子带之难是在公元前636年,“告难”中一稱“不穀”。在此之前,天子自贬,没有一个稱“不穀”的。而齐桓公在外交场合,出于对楚国的尊重,而稱用楚王语“不穀”,这是在公元前656年。当时,周襄王尚未即王位,比他即王位十六年后“降名”一稱“不穀”早二十年。就《左传》记载,楚成王在公元前637年自稱“不穀”,也比周襄王稱“不穀”早一年。那么,怎能出现天子自贬稱“不穀”,诸侯君王也“随从”着自降名而卑稱“不穀”的现象呢?笔者估计,杨伯峻没有注意到这个“时间差”,所以失误。“周王自贬说”遂不得立也。何况杨伯峻断定《老子》“侯王自謂孤、寡、不穀”,意为“侯自謂孤、寡,王自謂不穀”,从而排除王自稱“孤寡”、侯自稱“不穀”是多么的不合历史事实!
暂无评论内容